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”马一伟点点头,他好像有点理解李木,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,李木就是想法太多了,阻碍了他好好生活,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,于是他说:“你说的我也不是完全不认同,但是你似乎是钻了牛角尖,你不觉得吗?”李木看着他,没有说话。马一伟又继续说:“生活才是人的第一需求,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——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。只有回归到生活中去,才能正确地反思自己,当然我也知道你不是什么经验主义者,但偶尔还是听从自己的内心吧,很多重要的决定用眼睛是看不见的,得用心看---《小王子》里面说的。”他说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,笑着对李木说:“我班门弄斧了吧,但我特别喜欢看《小王子》。”李木总算明白他的那股天真自信是从何而来,他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了声谢谢。

    今天李木值日,回家时,太阳已半沉了下去,西边的天空留下一大片红彤彤的晚霞。他和马一伟在十字路口就分开了,一前一后往家赶。他远远看见家门口坐了一个人,很明显不是母亲,但他也不确定是不是父亲,印象里他从不坐在那把椅子上。走近了,他才发现那确实是父亲,父亲也看到了他,并把他叫住。李木靠在树上,低头拨弄书包的肩带,马一伟路过时喊了一声“叔叔好”,父亲点点头。门口只剩下他们两个,父亲犹豫了好一会又对李木摆摆手,让他回家吃饭。

    父亲心不在焉,他看出来了,往日里的嚣张任性这段时间全都烟消云散,脸上堆积的只有闷闷不乐。饭桌上的气氛比以往更压抑,李木草草吃完,穿过院子去厨房漱口。父亲和母亲像两个不相识的陌生人偶然聚在一张桌子上吃饭,彼此都没有交流。李木又返回餐桌,拎起椅子上的书包上楼了。等脚步声消失,父亲对母亲说:“我这几天可能要回老家一趟,你和木儿要去吗?”母亲舀汤的手一抖,勺子里只剩下半勺汤,她把勺子扔回盘子里,冷着声说道:“现在要回啦?木儿小的时候干什么去了?我一个人拉扯他长大有多难你怕是忘了!”汤溅了父亲一身,此刻正压抑着怒火,他从嗓子里挤出声音,话说得咬牙切齿:“少说这个!当初没人求你嫁给我!”母亲看起来心灰意冷,她不说话了。父亲把上衣脱了,试图夹盘子里的花生米,好几次都夹不起来,他重重地放下筷子,靠在椅子上,又对母亲说:“不管怎样,都过去了,给彼此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吧,我爸妈也没几年了。”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烟,又到厨房点了火,回来时,母亲靠在床上,眼睛通红。“小祎,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们娘俩,可我从没想过要过这种生活,从来也没想过,我恐怕是疯了,我都没想过结婚。但是我结了!还有了儿子,我活该痛苦,但我父母是无辜的,他们只是想我好而已。我后悔了,我不该赌气说不回去的,我不孝啊!”他痛苦地揪住自己的头发,母亲擤了一把鼻涕,对他说:“你们就是欺负我善良,你说你父母无辜,那我和木儿呢?我们就活该受罪吗?我当初嫁给你,全心全意为这个家付出,看来我到底是错了!”彼此沉默下来,过了半晌,母亲说:“等李木考上高中,我们就把婚给离了。”“等他考上大学吧——那小子不知道天天心里在想什么,不过也行,你也快退休了,李木读高中的时候你就去和他一起吧,我一个人留在这里,他也觉不出什么来。”“哼,你现在倒是会体贴人了。我还有两年才退休,而且木儿一直想要住宿舍。”父亲又点燃一根烟,烟雾缭绕中,他说:“那就让他住宿舍,咱们离婚的事再从长计议。”他吐了一口烟,说真没意思。“早就没意思了。”母亲开始收拾碗筷。

    周五李木放学回家,母亲对他说父亲回老家了,又问了一遍他什么时候考试,李木回答下周三。一切似乎都太快了,前几天他们商量离婚的事仿佛才发生在昨天,儿子又即将中考,她就要成为一个离过婚的女人,一个长大了的孩子的母亲,同时她也面临退休。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怎么就变成了一片狼藉,碎掉的玻璃直往心里戳,她的哥哥一家直到上个月还在纠缠她,问她要钱。她叹了一口气,木然地往炉灶里加了一把柴,眼泪无声无息地下来了。

    她开始回忆自己年轻的时候。

    那个时候她还是她们那条街上最美的姑娘,单纯地像一张白纸,已经二十六岁了,却对人情世故丝毫不懂,求亲的人把她家的门槛都快踩烂了,她却笑嘻嘻地问她爹:“阿爹,他们来干什么呀?”她的父亲原是教书的先生,大家一直喊他夏先生,不教书以后,孩子们见到他依旧叫他夏先生,而大人们只管喊夏老头,这让他最初十分恼火。他不苟言笑,也不宠女儿,前几年刚把儿子的婚事安定下来,近来看到这些求亲的人陆续来到他家,他才想起来家里还有一个女儿待嫁。眼看女儿不小了,是该找个人家好好过日子了,于是他少见地对女儿和颜悦色并且带着笑意哄道:“那是喜欢你的人呐,快挑一个,赶紧成家吧。”没想到女儿不但不感到害羞,反而挺着胸膛,大声说:“我不要!没有我喜欢的。”他不禁皱了皱眉,他觉得女儿与这个家太格格不入了,从小就漫山遍野地跑,家里来客人也不肯好好地打招呼,别人都说她古灵精怪,可在他看来,她这是没有家教的表现,一点也不像她哥——明山打小就规规矩矩的,像他!爹告诉她明天要带她出门吃顿饭,见两个人。他没有告诉女儿这两个人是他托朋友介绍特意赶来的,他的朋友告诉他:“小伙子家里穷,前面两个姐姐已经嫁人了,但家里还是没有多余的钱娶媳妇,他父母着急得不得了,好在人长得还行。老两口先过来看看,问问您闺女愿不愿意。”“小孩子结婚还能让他们作主?不知道现在都什么风气!”他鼻子里哼出冷气。

    老两口颤巍巍地掏出儿子的照片,再颤巍巍地递过去,眼神复杂地看向夏祎——这个模样标致,不时透出一股子机灵劲儿的孩子,他们打从心里喜欢这个姑娘,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看上咱家的娃?老两口又相互看了几眼,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。夏祎接过来本打算随便看一眼——她已经知道爹带她来吃饭的目的,她现在还处于一种生气的状态,但此刻她的眼睛却离不开照片了!照片中的男生长相英俊,笑容灿烂,恣意洒脱的态度让背后的蓝天上盘旋的苍鹰都黯然失色。夏祎立刻爱上了他!

    夏老头放下心来,女儿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反对,这是好事,不过就算她不同意,他也不会由着她!婚事说定以后,老两口赶上最后一班车,高高兴兴地回去了。夏祎从那天开始,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,不再出山,也不去打猪草了,家里的活全撂下了,每天躲在房间里。夏老头忍住脾气来到她的房间,问她怎么不干活,家里的活还是帮哥嫂分担一下为好。夏祎闻言搁下梳子,扯着她爹的胳膊,问得却是那个男生会不会不喜欢自己,整天干活,手糙腿糙的,连头发都没以前柔软了。夏老头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,他拉回自己的胳膊,严厉地告诉她:“没有人喜欢懒惰的姑娘!你以后为人妇为人母,更应该勤劳点,天天闷在房间里成何体统!”夏祎觉得爹说的有道理,也就对他要吃人的态度不以为意,她点点头,出去干活了。

    没想到自己的勤劳换来的却是让自己变成了一个保姆,她不再漂亮,不再苗条,也不再年轻,她甚至从来没得到过他的爱!灶膛的一根木柴突然爆裂,伴随着刺耳的声音,火星溅了出来,母亲本能地一缩手,意识终于回笼,她感到了更深的绝望。

    父亲赶在李木中考的前一天回来了,还带回了两位老人。他们头发花白,脸上的皱纹堆出了岁月的痕迹,一根被磨得光亮的上了漆的木制拐杖立在男子的腿边,他努力想要挺起身来,但隆起的后背阻碍了他。父亲一手揽着他的肩膀,一手握住他枯瘦干瘪的双手,低垂着头。另一位老人坐在沙发的另一头,拉着坐在板凳上的母亲的手絮絮叨叨说着话,言语间流露出对母亲的愧疚,嗓音越发沙哑起来。母亲不时地把自己的手挣出来,轻轻拍着对方的手。李木看着客厅里坐着的人群,头一次感到无所适从。那些人在亲情关系里理应是熟悉而亲密的,但实际上他们并不显得亲近,疏离感在他们中间弥漫。父亲转头看向李木,对他说:“快,木儿,给你爷爷奶奶倒杯茶,千里迢迢来看你的。”他显得很高兴,从来也没像这样高兴地喊过他木儿,李木事后才发现自己竟鬼使神差般规规矩矩倒了两杯水。两位老人眼睛晶莹,像是要滴下泪来,拉着李木的手不肯松。父亲显得更高兴了,他一个劲地让李木喊爷爷奶奶,李木没有答应,他抿着嘴巴,趁着父亲和两位老人说话的功夫,他把手抽了出来,站到母亲身后。他的爷爷奶奶忙摆手说不着急,慢慢来,日子长着呢。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就要离婚了。母亲整个过程都不怎么说话,只有父亲在说,他似乎急于弥补这些年亏欠下的东西。聊到中午,母亲带着李木下楼做饭。

    “他们怎么突然到我们家来了?”李木一边帮母亲择菜,一边装作不在意地问她。

    母亲闷闷地说:“谁知道呢,中邪了吧。”而后她意识到在孩子面前这样说似乎不合适,她又补充一句,“我是说你爸,这些年都没带过来见见面,我还以为老死不相往来了。”她住了嘴,怎么说都不合适。

    李木抬头看她,对她说:“妈,你就跟我说实话吧,没什么可在意的。”

    母亲愣住了,眼泪又不合时宜地流了出来,她用衣角擦擦脸,笑着对他说:“好儿子,委屈你了。你都大了,再瞒也瞒不住了,你这么聪明。但是你别恨他们,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我们已经挺过来了,就不追究了。”李木继续择菜。

    母亲靠在桌边,看着儿子日渐宽厚的肩膀,她感到他也许是真的长大了。她说:“你小的时候,我和你爸太忙了,我就想着让他父母过来照顾几年,你爷爷奶奶当时是不反对的,只是你爸怎么都不答应,我一直都看不明白他,现在也是不明白的。没办法,我就自己养着,累死累活也自己养着,我差点因为这个被辞去工作,因为我老是迟到。”说到后面母亲已说不下去了,可能是艰难的时光太漫长,又太刻骨铭心,她不愿意回首,也是因为她的前半生毫无幸福可回首。

    “妈,我明天中考。”李木突然说。

    母亲猛地一惊,又连连点头说:“记得记得,咋能不记得呢,好好考,妈今天趁着人多,给你多加几个菜!”

    李木朝母亲笑了,应声说好。

    母亲连忙转过头,不让儿子看见自己眼眶里的泪水。

    晚上睡觉成了问题,家里只有两个卧室,自然只有两张床,没办法挤更多人。不说李木不愿意和父母挤在一起,母亲也不会同意的,明天是儿子中考的日子,她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打乱他的心。她让儿子赶紧洗漱睡觉,然后她想到了楼下的那张床,于是她对父亲说:“我到楼下睡,你自己看着办吧,但木儿的那间房只能他自己一个人睡。”父亲正欲发火,母亲浑身紧绷,压低声音,又带了点恨意地说:“木儿明天中考!”说完就下楼了。

    李木一整天都处于兴奋的状态,白天还刻意压制着,两位老人的到来让这种兴奋短暂地隐匿了一段时间,而现在他根本睡不着!他把书包收拾了一遍又一遍,心里像是有一只飞虫不停地挠着他,他觉得自己有点头昏耳鸣了,他把窗户打开,入眼的是天空中点缀的璀璨的繁星和不远处林子幽深的颜色,他觉得明明天空更近点,那些星星仿佛伸手就能够到。他静下心来,端坐在书桌前,拉开抽屉,把日记本捧了出来。

    亲爱的李木:

    你好吗?这是我写给自己的信,但我想我更应该以你的朋友的身份告知你我内心所有的诉求与渴望,朋友不就是这样吗?朋友和父母不一样,后者只会把你当作小孩子,无知地以为你是无知的,我们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里悄悄长大,但他们通常会在某个平凡的午后突然意识到你长大了,这有点可笑,他们本不该隐藏那样的角落的。朋友却是对等的,年龄可以不相仿,观点也可以不一致,但只要两颗心是近的,那么一切都好说。朋友之间最经常的互动是倾诉和聆听,你喜欢聆听,却不喜欢倾诉,那就只好由我来说。

    我快十六岁了,听妈讲我原本十五岁就该读高中的,可是因为我从小体弱多病,比别人晚了一年才上学。我有时候会想,如果没有延期读书,我的生活会不会不一样,起码自己能快乐些,但后来我发现答案是否定的。我生活在这个地方,早一年或晚一年遇见的都只能是同一种人,孩子小的时候尚可放松戒备,那些大人可就让人头疼了,他们以毫无保留的恶意肆意揣摩他人的言行举止,窥探别人的生活,妄想自己是世间最高尚的正义。他们不过是集群而居的傀儡,受内心肮脏不堪的情感支配,我时常怀疑他们对自己的孩子是否拥有纯洁包容的真正的爱。

    当人处在幼年时期,他们就学会了察言观色,我也不例外。读小学时,母亲很严厉,经常让我下不来台,我那可笑的自尊萌生得太早了,于是上课的时候,我不看黑板,总是盯着她看。后来我发现很多老师都喜欢我这样看他们,我养成了这个习惯。可到了中学,这个习惯又让我难堪起来,因为我无法再专心致志盯着女老师的脸长时间地看,我对此无法解释,或许你能告诉我?对于父亲,我近来总是有种难以名状的感受,回想一年以前我还能确切地说我厌恶他,胆小任性,恣意妄为,对家庭没有责任感,诸如此类我可以罗列许许多多。但我现在也能说出他的很多优点来:诚实正直,慷慨大方,工作认真负责……我不愿意再说下去。他的怀抱永远向外张开,而尖刺永远对准家庭,所以我无法喜欢他。

    他在家里总是闷闷不乐,一脸阴郁的样子。小时候我真的很怕见到他,但我们之间也有过快乐的瞬间,曾有一段时间,他经常带我去河边,教会了我游泳,带我捉虾钓螃蟹,还喝到了甘甜的泉水。后来不知为何,他再也不肯带我去河边。那条小河又变成了我一个人常去的地方。我常常想或许我该尝试融入这种生活,像周围人那样,生命多姿多彩,也奇形怪状,我何必为难自己,只是一想到自己如行尸走肉般游荡在路上时,我就头皮发麻,我只能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,剧烈跳动的心脏提醒我这是一条鲜活的生命,不该早早地停止跳动,那些随着汗液从每个毛孔流淌出来的还有热爱,对生命,对自己,也对别人。

    世上除了死亡没有预告,所有的结束都有蛛丝马迹可寻。当你读一本书,手指摸到它越来越薄的时候,你就知道这本书要到结尾了;当你看见远方露出鱼肚色的天空时,你就知道黎明要来了;而当我写下这封信的时候,我也明白我的人生该告一段落了。我不知去向何方,但我已停不下来了,我的生命才刚刚开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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