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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调查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一成点点头,略显犹豫,但还是开口了,“刚才笹垣先生对我说,我高升了,嗯?”

    “是啊。”笹垣想,这么说有什么不对吗?

    “其实,这算是贬职。”

    “贬职?不会吧,”笹垣笑了,“你可是筱冢家的少爷啊。”

    但一成没有笑。“笹垣先生知道优尼斯制药这家公司吧?”

    “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从去年到今年,不断发生怪事。我们和它在许多领域都是竞争对手,有几项研究,筱冢药品的内部资料却被泄漏给了对方。”

    “有这种事?”

    “是优尼斯内部人士来告的密,只不过优尼斯并不承认。”说着,一成露出一丝冷笑。

    “从事研究方面的工作,内部一定很复杂。但这跟筱冢先生有什么关系?”

    “来自该公司的内幕消息,说资料是我提供的。”

    笹垣大吃一惊:“这怎么可能?”

    “没错。”一成摇了摇头,“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告密人究竟是谁,也没有人知道,因为他只通过电话和邮件联系。只是,筱冢药品的内部资料的确泄漏出去了。看到告密者送来的资料,研发部的人十分震惊。”

    “但筱冢先生不可能做这种事。”

    “一定是有人设计陷害我。”

    “你心里有谱吗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唔。可是,如果因为这样就贬职,实在是……”笹垣偏着头沉思。

    “董事们似乎也相信我不会这么做。但既然发生这种事情,公司不能不采取行动。再说,也有人认为既然会遭到别人设计陷害,表示当事人也有问题。”

    笹垣不知该说什么,沉吟不已。

    “还有一点,”说着,一成竖起一根手指,“董事里有一个人,希望把我调得远远的。”

    “谁?”

    “我堂兄康晴。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笹垣明白。

    “他似乎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,可以把为难自己未婚妻的麻烦撵出去。对我则声称,这次调动是暂时的,很快就会调回。天知道是什么时候。”

    “你所说的调查是指什么?”

    闻言,一成的表情又转为凝重。“我正在调查内部资料是怎么泄漏出去的。”

    “有眉目吗?”

    “某种程度上算是,”一成说,“他似乎是通过电脑入侵的。”

    “电脑?”

    “筱冢药品正转为无纸化办公,不仅公司内部以网络联结,和几个外部研究机构也可以随时交换数据。看样子似乎是从网络入侵的,就是所谓的黑客。”

    笹垣不知如何作答,陷入沉默。这是令他棘手的领域。

    一成显然也明白老警察的心事,嘴角露出笑容。“不必想得那么难。总之就是通过电话线路,在筱冢药品的电脑上作怪。根据目前的调查,大致已经知道是从哪里入侵的了。帝都大学药学系的电脑是中转站,也就是说,有人先侵入帝都大学的系统,再从那里进入筱冢药品的网络。只不过要查出是从哪里进入帝都大学系统的,恐怕非常困难。”

    “帝都大学?”

    笹垣觉得很耳熟,思索了一会儿,想起他与菅原绘里的对话。登门去找今枝的女子就是帝都大学附属医院的药剂师。“你说药学系?附属医院的药剂师也能使用那里的电脑吗?”

    “体制上可以。只是筱冢药品的电脑虽然和外部的研究机构联结,但并不是所有信息都对外公开。系统各处都设有屏障,公司内部机密理应不会外泄。所以黑客应该是对电脑具有相当知识的人,多半是专家。”

    “计算机专家……”

    笹垣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疙瘩。他心中有一个人选。曾经造访今枝事务所的帝都大学附属医院药剂师,陷害筱冢一成的神秘黑客……这只是巧合吗?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一成诧异地问。

    “没事,”笹垣挥挥手,“没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刚才那个电话打断了您。”一成坐着挺直了背脊,“如果可以,麻烦您继续说。”

    “呃,我讲到哪里了?”

    “动机。您说,那多半是他们想法的根源。”

    “没错。”笹垣也调整了坐姿。

    8

    那段时间有如置身于一股下沉的气流中一般。

    星期六下午,美佳一如往常在房间边听音乐边看杂志。床头柜上放着空了的茶杯,和装了几块饼干的盘子。那是二十分钟前妙子端来的。那时她说:“美佳小姐,我待会儿要出门一下,麻烦你看家。”

    “你出去的时候会锁门吧?”

    “当然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好,不管谁来我都不应门。”美佳趴在床上看着杂志回答。

    妙子出门后,宽敞的宅邸里便只剩美佳一个人。康晴去打高尔夫,雪穗去工作,弟弟优大到祖父家去玩,今晚要在那边过夜。

    这种隋况并不少见。生母去世后,美佳就经常被独自留在家里。一开始还觉得寂寞,现在反而觉得一个人更轻松自在。至少,总比和雪穗两个人单独相处好得多。

    正当她从床上起来,准备换CD的时候,走廊上传来电话铃声。她皱起眉头,如果是朋友打来的,当然很开心,但多半不是。家里共有三条电话线,一条是康晴专用,一条是雪穗专用,剩下的那一条由全家共享。美佳央求康晴早点让她拥有专线电话,康晴就是不肯答应。

    美佳走出房间,拿起挂在走廊墙上的无线电话分机。“喂,筱冢家。”

    “啊,您好。我是杜鹃快递,请问筱冢美佳小姐在吗?”是个男子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我就是。”

    “啊,呃……有菱川朋子小姐寄给您的东西,请问现在送过去方便吗?”

    听到这几句话,美佳觉得纳闷。送快递的时候会这样先通知收件人吗?不过她以为这是一种特别系统的配送方式,并没有多想,倒是菱川册。子这个名字勾起了她的好奇。朋子是她初二时的同学,今年春天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,举家迁往名古屋。

    “方便啊。”她回答。

    电话另一头的人说:“那么我现在就送过去。”

    电话挂断后几分钟,门铃响了。在客厅等候的美佳拿起对讲机的听筒,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穿着快递公司制服的男子,两手抱着一个水果纸箱大小的箱子。

    “喂。”

    “您好,我是杜鹃快递。”

    “请进。”美佳按下开门钮,这样便可开启大门旁出入口的锁。

    美佳拿着印章来到玄关等待。不一会儿,第二道门铃响了。她打开门,抱着纸箱的男子就站在门外。

    “请问放在哪里?东西挺重的。”男子说。

    “放在这里好了。”美佳指着玄关大厅的地板。

    男子入内,将纸箱放在那里。男子戴着眼镜,帽子压得很低。“请盖章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她回答,拿好印章。

    男子掏出票据:“请盖在这上面。”

    “哪里?”她向他走近。

    “这里。”男子也走近她。

    美佳正要盖章,票据突然从眼前消失。

    她正要惊呼,嘴巴却被什么塞住了,好像是布。极度惊愕之下,她吸进一口气。刹那间,意识离她远去。

    时间感变得很奇怪,耳鸣得厉害,但那也只是有意识的时候,意识像信号极差的收音机,不时中断。全身无法动弹,手脚变得好像不是自己的。

    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,剧烈的疼痛是唯一确定的感觉。她并没有立刻注意到疼痛来自于身体的中心,因为太过疼痛,全身的感觉似乎都已麻痹。

    男子就在眼前,看不清他的脸。气息喷在她身上,很热。她被强暴了……

    这只是美佳本身的认知,她明白自己的身体正在遭受凌辱,心却仿佛在远观。更高一层的意识在观察,在想:我怎么这么粗心大意呢?

    另一方面,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包围着她。那是一种即将掉落到一个不明深渊的恐惧,不知这场地狱般的磨难将持续到何时的恐惧。

    风暴何时离去,她不知道,也许那时她失去了意识。

    视力首先慢慢恢复正常,她看到一整排盆栽,仙人掌盆栽。那是雪穗从大阪娘家带来的。

    接着听觉恢复了,耳里听到不知何处传来的车辆声,还有风声。

    突然间,她意识到这里是户外,她在庭院里。她躺在草地上,看得到网,那是康晴练习高尔夫用的。

    她撑起上半身,全身疼痛,有割伤,也有撞伤。而身体中心有一种不属于割伤、撞伤,像是内脏被翻搅后闷闷的剧痛。

    她意识到空气冰冷,发现自己几近全裸。身上虽然穿有衣物,但已成为破布。我很喜欢这件衬衫——另一个意识带着冷冷的感想。

    裙子还穿在身上,但不用看也知道内裤被脱掉了。美佳呆呆地望着远方,天空开始泛红。

    “美佳!”突然传来人声。

    美佳转头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,雪穗正飞奔而来。她望着这幅景象,恍若身处幻境。

    9

    便利店的袋子深深陷进手指中,都是宝特瓶装的矿泉水和米太重了。拿着这些,栗原典子费力地打开玄关的门。她很想开口说“我回来了”,却没有发出声音,因为深知里面已经没有听这话的人了。

    典子先把买回来的东西往冰箱前一放,打开里面西式房间的门。房里漆黑,空气冰冷。在昏暗中,浮现出一台白色的个人电脑。以前它的屏幕总是发出亮光,机体会传出嗡嗡声。现在既不发光,也不出声。

    典子回到厨房,整理买回来的东西。生鲜、冷冻的东西放进冰箱,其余的放进旁边的橱柜。关上冰箱前,她拿出一罐三百五十毫升装的啤酒。

    来到和室,打开电视,又扭开电暖炉。等待房间变暖的间隙,她把在角落窝成一团的毯子盖在膝上。电视里,搞笑艺人正在玩游戏,成绩最差的艺人被迫高空弹跳作为处罚。她想,庸俗的节目。以前她绝对不会看这个,现在,她反而庆幸这种愚蠢的存在。她才不想在如此阴暗冰冷的房间里看一些会让心情沉重的节目。

    拉开罐装啤酒的拉环,大口喝下,冰冷的液体白喉咙流向胃,全身泛起鸡皮疙瘩,窜过一阵战栗,但这也是一种快感。所以即使到了冬天,冰箱里还是少不了啤酒。去年冬天也一样,他在天冷时更想喝啤酒。他说,这样可以让神经更敏锐。

    典子抱着膝盖,想,要吃晚饭才行。不需任何精心调理,只要把刚才在便利店买回来的东西微波加热一下就好。但是,连这样她都觉得麻烦,整个人有气无力的,其实最主要是因为她没有半点食欲。

    她调高电视的音量,房间里没有声音,感觉更冷。她稍微向电暖炉靠近。原因她很清楚,寂寞。待在安静的房间里,似乎会被孤独压垮。

    以前并不是这样。一个人独处既轻松又愉快,就是因为这么想,才会和婚介所解约。但是,与秋吉雄一的同居生活,让典子的想法产生了极大的转变。她明白了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的喜悦,曾经拥有的东西被夺走,并不代表就会回到原来没有那种东西的时候。

    典子继续喝啤酒,叫自己不要想他,但脑海中浮现的仍是他面向电脑的背影。这理所当然,因为这一年来,她心里想的、眼里看的都是他。

    啤酒很快就完了,她压扁啤酒罐,放在桌上。桌上还有两个同样也被压扁的啤酒罐,是昨天和前天的。最近她连屋子都不怎么打扫了。

    先吃饭吧,正当她这么想,要奋力抬起沉重的身躯时,玄关的门铃响了。

    打开门,只见门前站着一个六十开外的男子,身上穿着严重磨损的旧外套,体格结实,眼神锐利。典子凭直觉猜到男子的职业,心里有一股不祥的预感。

    “栗原典子小姐吧?”男子问道,带着关西口音。

    “我就是。您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敝姓笹垣,从大阪来。”男子递出名片,上面印着“笹垣润三”,但没有职衔。他又加上一句:“我到今年春天都还是警察。”

    果然没猜错,典子确认了自己的直觉。

    “其实是有些事想请教,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?”

    “现在吗?”

    “是的。那边就有一家咖啡馆,到那里谈谈好吗?”

    典子想,该怎么办呢?要让陌生男子进屋,心里不免有些排斥,但她又懒得出门。“请问是关于哪方面?”她问。

    “很多。尤其是关于你到今枝侦探事务所的事。”

    “啊?”她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。

    “你去过新宿的今枝先生那里吧,我想先向你请教这件事。”自称曾任警察的老者露出亲切的笑容。

    不安的思绪在她心中扩大,这个人来问什么?但另一方面,她心里却又生出几分期待。也许可以得到他的消息?她迟疑了几秒钟,把门大大地打开。“请进。”

    “可以吗?”

    “没关系,只是里面很乱。”

    “打扰了。”说着,男子进入室内。他身上有股老男人的气味。

    典子是九月到今枝侦探事务所的。在那之前约两周,秋吉雄一从她的住处消失了。没有任何预兆,突然不见踪迹。她立刻意识到他并未遭逢意外,因为住处的钥匙被装在信封里,投入了门上的信箱。他的东西几乎原封不动,但原本他就没有多少东西,也没有贵重物品。

    唯一能够显示他曾经住在这里的便是电脑,但典子不懂得如何操作。烦恼许久后,她请熟悉电脑的朋友到家里来。明知不该这么做,还是决定请朋友看看他的电脑里有些什么。从事自由写作的朋友不但看过电脑,连他留下的磁盘也看过了,结论是:没有任何东西,什么都不剩。据她说,整个系统处于真空状态,磁盘也全是空白。

    典子思忖,真的没有办法找到秋吉的去处吗?她能够想起来的,只有他曾带回来的空资料夹,上面写着“今枝侦探事务所”。她立刻翻阅电话簿,很快就找到那家事务所。也许能有所发现?这个念头几乎让她无法自持,第二天她便前往新宿。

    遗憾的是她连一丁点儿资料都没有得到。年轻女职员回答,无论是委托人或是调查对象,都没有“秋吉”的相关记录。

    看来没有寻找他的方法了。典子一心这么认为。所以,笹垣顺侦探事务所这条线索找上门来,自令典子惊疑交加。

    笹垣从确认她前往今枝侦探事务所一事问起。典子有些犹豫,但还是概要地说出到事务所的经过。听到和她同居的男子突然失踪,笹垣也显得有些惊讶。

    “他会有今枝侦探事务所的空资料夹,实在很奇怪。你没有任何线索吗?你和他的朋友或家人联系过吗?”

    她摇摇头。“即使想也不知道该怎么联系。关于他我实在一无所知。”

    “真是奇怪。”笹垣似乎相当不解。

    “请问,笹垣先生到底在调查什么?”

    典子这么一问,他迟疑片刻后,说:“其实,这也是一件怪事:今枝先生也失踪了。”

    “啊!”

    “然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,我在调查他的行踪,但完全没有线索。我才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来打扰栗原小姐。真是不好意思。”笹垣低下白发丛生的脑袋。

    “哦。请问,今枝先生是什么时候失踪的?”

    “去年夏天,八月。”

    “八月……”典子想起那时的事,倒抽了一口气。秋吉就是在那时带着氰化钾出门的,而他带回来的资料夹上就写着“今枝侦探事务所”的字样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退休警察敏锐地发觉她的异状,问道。

    “啊,没有,没什么。”典子急忙摇手。

    “对了,”笹垣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,“你对这人有印象吗?”

    她接过照片,只一眼便差点失声惊呼。虽然年轻了几分,但分明就是秋吉雄一。

    “有吗?”笹垣问道。

    典子几乎抑制不住狂乱的心跳,脑海里百感交集。该说实话吗?但老警察随身携带这张照片的事实让她揪心:秋吉是什么案件的嫌疑人吗?杀害今枝?不会吧?

    “没有,我没见过他。”她一边回答,一边将照片还给笹垣。她知道自己的指尖在发抖,脸颊也涨红了。

    笹垣盯着典子,眼神已转变成警察式的。她不由自主地转移了目光。

    “真是遗憾。”笹垣温和地说,收起照片,“我该告辞了。”起身后,像是忽然想起般说:“我可以看看你男朋友的东西吗?也许可以作为参考。”

    “他的东西?”

    “不方便吗?”

    “不,没关系。”

    典子领笹垣到西式房间,他立刻走近电脑。“哦,秋吉先生会用这个啊。”

    “是的,他用来写小说。”

    “哦,”笹垣仔细地看着电脑及其周边,“请问,有没有秋吉先生的照片?”

    “啊……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小的也没有关系,只要拍到面部就可以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连一张都没有,我没有拍。”

    典子没有说谎。有好几次她想两人一起合照,但都被秋吉拒绝了。所以当他失踪后,典子只能靠回忆还原他的身形样貌。

    笹垣点点头,但眼神显然有所怀疑。一想到他心里可能会有的想法,典子便感到极度不安。

    “那么,有没有任何秋吉先生写下的东西?笔记或是日记之类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应该没有那类东西。就算有,也没留下来。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笹垣再度环顾室内,望着典子粲然一笑,“好,打扰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好意思没帮上忙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笹垣在玄关穿鞋时,典子内心举棋不定。这人知道秋吉的线索,她真想问问。可她又觉得,如果告诉他照片里的人就是秋吉,会令秋吉很不利。即使明知再也见不到秋吉,他依旧是她在这世上最看重的人。

    穿好鞋子,笹垣面向她说:“对不起,在你这么累的时候还来打扰。”

    “哪里。”典子说,感觉喉咙似乎哽住了。

    笹垣再次环顾室内,似乎在进行最后一次扫视,突然,眼睛停住了。“哦,那是……”

    他指的是冰箱旁那个小小的柜子,上面杂乱地摆着电话和便条纸等东西。“那是相册吗?”他问。

    “哦。”典子伸手去拿他盯上的东西。那是照相馆送的简易相册。

    “没什么,”典子说,“是我去年到大阪的时候拍的。”

    “大阪?”笹垣双眼发光,“可以让我看看吗?”

    “可以,不过里面没有拍人。”她把相册递给他。

    那是秋吉带她去大阪时,她拍的照片,都是一些大楼和普通的民宅,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风景,是她基于小小的恶作剧心态拍下来的。她没让秋吉看过这些照片。

    然而,笹垣的样子却变得很奇怪。他圆瞪双眼,嘴巴半开,人完全僵住。

    “请问……有什么不对吗?”她问。

    笹垣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盯着照片狠看。良久,才把摊开的相册朝向她。“你曾经去过这家当铺门前吧,为什么要拍它?”

    “这个……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用意。”

    “这栋大楼也令人好奇。你喜欢它什么地方,让你想拍下来?”

    “这有什么不对吗?”她的声音颤抖了。

    笹垣将手伸进胸前口袋,拿出刚才那张照片——秋吉的寸照。

    “我告诉你一件巧事,你拍的这家当铺招牌上写着‘桐原当铺’,嗯?这人就姓桐原,叫桐原亮司。”

    10

    手脚如冰。即使在被窝里待了许久,还是浑身冰凉。美佳把头埋在枕头里,像猫一样蜷起身子。牙齿不停地打颤,全身颤抖不已。

    她闭上眼睛,试着入睡。但是,当她睡着时,便会梦见自己被那个没有面孔的男人压住,因过度恐惧而醒来,全身冷汗,心脏狂跳,简直像要把胸口压碎。

    同样的情况持续多久了?心里会有获得平静的一刻吗?她不愿相信今天发生的事是真的。她想把今天当作一如往常的一天,就和昨天、前天一样。但是,那并不是梦,下腹部残留的隐痛便是证明。

    “一切有我,美佳什么都不必想。”雪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。

    那时她是从哪里现身的,美佳不记得了。是怎么把事情告诉她的,也是一片模糊。当时自己应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,但雪穗似乎一眼便明白发生了什么。当美佳回过神来时,雪穗已经帮她穿上衣服,让她坐进车里。雪穗一边开车,一边打电话。她说得很快,加上美佳思考能力迟缓,无法明白说话的内容,只隐约记得雪穗重复说“绝对要极度保密”。

    她被雪穗带到医院,但她们是从类似后门的地方,而不是从正门进入。为什么不走正门?当时美佳并没有产生这样的疑问,因为她的灵魂并不在身体里。

    是否进行了检查、接受了什么治疗,美佳并不清楚。她只是躺着,紧紧地闭着眼睛。一个小时后,她们离开医院。

    “这样,身体方面不必担心。”雪穗开着车,温柔地对她说。美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,恐怕一个字都没有说。雪穗完全没有提起报警。不仅如此,甚至没有向美佳询问详情的意思,仿佛这些对她来说是细枝末节的小事。美佳对此求之不得,她实在无法说话,而且害怕被陌生人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
    回到家时,父亲的车已经停在车库里。美佳的心简直快要崩溃,这件事该怎么跟爸爸说?

    雪穗却一脸平静,宛如这种程度的谎话不算什么。她说:“我会跟爸爸说,你有点感冒,我带你去看了医生。晚餐也请妙姐送到你房间。”

    如今,美佳明白了,这一切将成为她们两人之间的秘密,成为自己和全世界最讨厌的女人之间的秘密……

    雪穗在康晴面前展现了绝佳演技,她依言向丈夫解释。康晴有些担心,但“别担心,已经从医院拿药回来了”,妻子的一句话似乎让他打消了顾虑,对于美佳与平常截然不同的模样也没有起疑,反而对美佳让平日厌恶的雪穗带去医院一事,感到十分满意。

    此后,美佳便一直待在房里。妙子大概是受到雪穗的吩咐,送来晚餐。她将饭菜摆在桌上时,美佳在床上装睡。

    美佳一点食欲都没有。妙子离开后,她试着小口小口地把汤和意大利面吞下去,但恶心反胃得随时都会吐出来,便不再吃了,一直在床上缩成一团。

    随着夜越来越深,恐惧也渐渐扩大。房里的灯全关了,一个人待在黑暗里固然害怕,但暴露在光线中更加令她不安,会让她觉得似乎有人在看着自己。多希望能像海里的小鱼一样,悄无声息地躲进岩缝。

    现在究竟几点了?在天亮前,还要受到多少痛苦的折磨?这样的夜晚,往后要持续到什么时候?快被不安摧毁的她啃着大拇指。就在这时,门把手传来咔嗒的转动声。

    美佳一惊,从床上看向门口。即使在黑暗中,也知道门悄悄地打开,有人进来了。隐约可以辨识银色的睡袍。“谁?”美佳问,声音都哑了。

    “你果然醒着。”是雪穗的声音。

    美佳移开视线。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面对共同拥有禁忌秘密的人。她感觉到雪穗向她靠近。她用眼角扫视,雪穗就站在床边。

    “出去。”美佳说,“不要管我。”

    雪穗没有回答,默默地开始解开睡袍的带子。睡袍滑落,朦胧浮现出一具白皙的胴体。

    美佳还不及出声,雪穗已逼上床。美佳想躲,却被她压住了,力道比她想象的大得多。

    美佳呈大字形被压在床上,一对丰满的乳房在眼前晃动。

    “不!”

    “是这样吗?”雪穗问道,“你是被这样压住的吗?”

    美佳别开脸,但脸颊却被握住,被用力扳回来。“不要转开你的眼睛,看这边,看着我。”

    美佳怯怯地看雪穗。雪穗那一双微微上扬的大眼睛正俯看着美佳,脸孔近得似乎感觉得到她的鼻息。

    “想睡的时候,就会想起被强暴对不对?”雪穗说,“不敢闭上眼睛,怕睡着了会做梦,对不对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美佳小声回答。雪穗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记住我现在的面孔。快想起被强暴的事的时候,就想起我,想起我曾经对你这样。”雪穗跨坐在美佳身上,按住她的双肩,美佳完全无法动弹。“还是你宁愿想起强暴你的人,也不愿想起我?”

    美佳摇头。看到她的反应,雪穗露出了一丝微笑。

    “好孩子,不要怕,你很快就会重新站起来,我会保护你。”雪穗用双手捧住美佳的脸颊,然后像是在玩味肌肤的触感一般移动手掌,“我也有跟你同样的经历,不,我更凄惨。”

    美佳差点惊呼失声,雪穗伸出食指抵住她的唇。

    “那时,我比现在的你更小,真的还是孩子。但是,恶魔不会因为你是孩子就放过你。而且,恶魔还不止一个。”

    “不……”美佳喃喃地说,却发不出声音。

    “现在的你,就是那时的我。”雪穗压在美佳身上,双手抱住美佳的头,“真可怜。”

    这一瞬间,美佳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爆开了,似乎以前被切断的某根神经又被连了起来。通过那根神经,悲伤的情绪如洪水般流进美佳心里。

    美佳在雪穗怀里放声大哭。

    11

    笹垣决定随同筱冢一成于十二月中旬的星期日造访筱冢康晴宅邸。为此,笹垣连续两个月来到东京。

    “不知他愿不愿见我。”笹垣在车里说。

    “总不会把我们赶出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但愿他在家。”

    “这一点不必担心,我有来自内线的消息。”

    “内线?”

    “就是女佣。”

    下午两点多,一成开着奔驰来到筱冢家。访客用的停车位就在大门旁,一成把车停妥。

    “真是豪宅啊,光从外面看,根本不知道里面有多大。”从大门抬头看房子的笹垣说。大门和高耸的围墙后只看得到树木。一成按下装设在大门旁的对讲机按钮,立刻有人应声。

    “好久不见了,一成先生。”是中年女性的声音,似乎正通过摄影机看着这边。

    “妙子你好,康晴堂兄在吗?”。

    “老爷在家,请稍等。”

    对讲机挂断了。过了一两分钟,通话孔又传来声音。“老爷请您绕到院子那边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在一成回答的同时,一旁的小门传来金属声响,锁开了。

    笹垣跟在一成身后,踏进大宅。铺着石头的长长甬道向宅邸延伸。笹垣想,真像外国电影啊。

    玄关那边恰巧有两个女子走过来。不需一成介绍,笹垣便知那是雪穗与筱冢康晴的女儿,他知道那姑娘叫美佳。

    “怎么办?”一成小声问。

    “随便找个名堂帮我混过去。”笹垣低语。

    两人缓缓走在甬道上,雪穗微笑着向他们点头,四人恰在甬道的中点停下脚步。

    “你好,我来打扰了。”一成率先开口。

    “好久不见了,一切可好?”雪穗问道。

    “还好,你看上去气色颇佳。”

    “托福。”

    “大阪的店就要开业了吧,准备得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有好多事情无法照计划进行,头疼得很呢,就算三头六臂也不够用。我等一会儿就要为这事开会去。”

    “真是辛苦。”一成朝向她身边的少女,“美佳呢?你好不好?”

    少女笑着点头,她给笹垣一种单薄的印象。他曾听一成说她不肯接纳雪穗,但就他所见,没有那种气氛。笹垣有些意外。

    “我想顺便帮美佳找圣诞节穿的衣服。”雪穗说。

    “哦,真好。”

    “一成先生,这位是……”雪穗的视线朝向笹垣。

    “哦,我们公司的厂商。”一成若无其事地说。

    “你好。”笹垣低头施礼,抬起头时,眼睛和雪穗的双眸撞个正着。

    这是时隔十九年的对峙。长大成人的她笹垣已见过好几次,但从未像这样面对面。他想起在大阪那栋老公寓第一次见面的情况,那时的女孩就在眼前,有着一双相同的眼睛。

    你还记得吗,西本雪穗小姐?笹垣在心中对她说。我可是追踪了你十九年,连做梦都会梦到。但你一定不记得我了吧?像我这种老头子,只不过是被你骗得团团转的蠢人中的一个。

    雪穗嫣然一笑,说:“是来自大阪吗?”

    真是始料未及,大概是从口音里认出来的。“呃,是的。”笹垣有些狼狈。

    “果然没猜错。这次我要在心斋桥开店,请您务必莅临指教。”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卡片,是开业的邀请函。

    “哦,既然这样,我问问亲戚要不要去。”笹垣说。

    “真令人怀念,”雪穗凝视着他,“让我想起以前。”她的表情里了无笑意,露出凝视远方的眼神。她的脸上突然间又绽开笑容。“我先生在院子那边,好像是不满昨天高尔夫球的成绩,正在加紧练习呢。”这话是对一成说的。

    “那好,我不会耽误他太多时间。”

    “哪里,请慢慢坐。”雪穗向美佳点点头,迈开脚步。笹垣和一成侧身相让。目送着雪穗的背影,笹垣暗想,这女人可能记得我。

    正如雪穗所言,康晴正在南侧庭院里打高尔夫球,看到一成过来,便放下球杆,笑着迎接。从他的表情感觉不出把堂弟赶到子公司的冷漠无情。然而,一成一介绍笹垣,康晴脸上立刻出现警惕的神色。

    “大阪的退休警察?哦。”他直盯着笹垣的脸。

    “有些事无论如何都想让堂兄知道。”

    听一成这么说,康晴的脸上笑容全失,指着室内说:“那就到屋里说吧。”

    “不了,在这里就好。今天还算暖和,话说完我们马上就走。”

    “在这里?”康晴来回看着他们两人,然后点点头,“好吧,我叫阿妙端点热饮来。”

    庭院里有一张白色餐桌和四把椅子。或许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,他们一家人会在这里享受英式下午茶。喝着女佣端来的奶茶,笹垣想象着幸福家庭的画面。然而,会晤并不令人愉快。一成开口后,康晴的脸色便越来越难看。

    一成说的是关于雪穗的插曲,笸垣和一成讨论、整理出来种种暗示出她本性的事,桐原亮司的名字当然也多次出现。不出所料,话说到一半,康晴便激愤不已。他拍着桌子站起身。“荒唐!简直是放屁!”

    “堂兄,请您先听完。”

    “不用听也知道,我没时间陪你们胡说八道。你有时间做这种无聊事,不如想想该怎么整顿你那家公司!”

    “这件事我也有发现,”一成也站起来,朝着康晴的背影说,“我找到了陷害我的黑手。”

    康晴转过身来,嘴角都气歪了:“你该不会说,这也是雪穗搞的鬼吧?”

    “你应该知道筱冢药品的网络被黑客入侵之事,那个黑客就是通过帝都大学附属医院的计算机进来的。那家医院有个药剂师不久前跟一名男子同居,该男子就是我们刚才数次提到的桐原亮司。”

    一成的话顿时让康晴的眼睛睁得老大,他一时间说不出话,半张着嘴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“这是事实。”笹垣在一旁说,“那个药剂师指认了,的确是桐原亮司。”

    康晴似乎说了些什么。无关——笹垣听到这两个字。

    笹垣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。“可以请你看一下这个吗?”

    “这是什么?哪里的照片?”

    “刚才一成先生说明的,将近二十年前发生命案的大楼,就在大阪。那个药剂师和桐原亮司去大阪的时候拍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又怎样?”

    “我问她他们去大阪的日期,是去年九月十八日到二十日这三天。这是什么日子,您当然记得?”

    康晴花了一点时间,但他的确想起来了,不禁低声“啊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不错,”笹垣说,“九月十九日是唐泽礼子女士去世的日子。她的呼吸为什么会突然停止,连院方都感到不可思议。”

    “胡说八道!”康晴把照片一扔,说,“一成,带着这个脑筋不正常的老头赶快给我滚!从今以后,要是敢再提起这种事,就别想再回我们公司。我告诉你,你老子已经不是公司的董事了!”

    接着,他捡起滚落在脚边的高尔夫球,向网猛力掷去。球打在架起网的铁柱上,大力反弹,撞上了摆在露台上的盆栽,发出破碎的声响。但他看也不看,便从露台上走进屋,砰的一声关上玻璃门。

    一成叹了口气,看着笹垣苦笑:“有一半和我们预料的一样。”

    “他一定是死心塌地爱着唐泽雪穗,这就是那女人的武器。”

    “我堂兄现在是气昏了头,等他冷静下来,应该会好好思考我们的话。我们只有一途:等。”

    “但愿他能明白。”

    两人正准备打道回府,女佣赶了过来。“发生了什么事吗?我听到很响的声音。”

    “是康晴哥扔的高尔夫球,不知打到了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咦!有没有受伤?”

    “受伤的是盆栽,人没事。”

    女佣嘴里喊着“哎呀呀呀”,看向并排摆放的盆栽。“糟糕,夫人的仙人掌……”

    “她的?”

    “是夫人从大阪带回来的,啊!整个花盆都破了。”

    一成走到女佣身边查看。“她对栽培仙人掌感兴趣?”

    “不,听说是夫人去世的母亲喜欢。”

    “哦,我想起来了,的确。我在她母亲的葬礼时听她说过。”

    一成再度准备离开,女佣惊呼了一声:“哎呀!”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一成问。

    女佣从破了的花盆中捡起一样东西。“里面有这个。”

    一成看了看。“是玻璃,太阳镜的镜片。”

    “好像是,大概本来就混在土里。”女佣偏着头,仍把东西放在盆栽的碎片上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笹垣也有点好奇,走近他们。

    “哦,没什么,盆栽的土里有玻璃碎片。”一成说。

    笹垣朝那边看,扁平的玻璃碎片映入他眼中。看来的确是太阳镜的镜片,大约是从中破掉的,他小心地拾起。只一眼,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。几段记忆复苏,令人目不暇接地交错,很快汇成一流。“你说,仙人掌是从大阪拿来的?”他压低声音问。

    “是,本来在她母亲家里。”

    “那时盆栽放在院子里吗?”

    “是。笹垣先生,有什么不对?”一成也察觉他神情有异。

    “现在还不知道。”笹垣拿起玻璃镜片对着阳光。

    镜片呈现浅浅的绿色。

    12

    “R&Y”大阪第一家店的开业准备,一直进行到将近深夜十一点。滨本夏美跟在仔细进行最后检查的筱冢雪穗身后来回走动。无论是店面的大小,还是商品的种类和数量,这里都远超东京总店,宣传活动也十全十美、无可挑剔。现在只需静待结果了。

    “这样就努力到九十九分了。”检查完毕,雪穗说。

    “九十九分?还不够完美吗?”夏美问。

    “没关系,缺这一分,明天才有目标啊。”雪穗说着盈盈一笑,“好了,接下来就要让身体好好休息。今天晚上,我们喝酒都要有节制。”

    “等明天再庆祝。”

    “没错。”

    两人坐进红色捷豹时,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半。夏美握着方向盘,雪穗在副驾驶座做了一个深呼吸。“一起加油吧!别担心,你一定做得到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吗?但愿如此。”夏美有些胆怯。大阪店的经营管理实际上交由夏美负责。

    “你要有自信,相信自己是最好的,知道吗?”雪穗摇摇夏美的肩膀。

    “是。”回答后,夏美看着雪穗,“可是,其实我很害怕。我觉得很不安,不知能不能做得像社长一样。社长从来都不觉得害怕吗?”

    雪穗那双大眼睛定定地望过来。“喏,夏美,一天当中,有太阳升起的时候,也有下沉的时候。人生也一样,有白天和黑夜,只是不会像真正的太阳那样,有定时的日出和日落。有些人一辈子都活在太阳的照耀下,也有些人不得不一直活在漆黑的深夜里。人害怕的,就是本来一直存在的太阳落下不再升起,也就是非常害怕原本照在身上的光芒消失,现在的夏美就是这样。”

    夏美听不懂老板在说什么,只好点头。

    “我呢,”雪穗继续说,“从来就没有生活在太阳底下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会!”夏美笑了,“社长总是如日中天呢。”

    雪穗摇头。她的眼神是那么真挚,夏美的笑容也不由得消失了。

    “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,总是黑夜,但并不暗,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。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,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。凭借着这份光,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。你明白吗?我从来就没有太阳,所以不怕失去。”

    “代替太阳的是什么呢?”

    “你说呢?也许夏美以后会有明白的一天。”说着,雪穗朝着前方调整坐姿,“好了,我们走吧。”

    夏美无法再问下去,发动了引擎。

    雪穗住在位于淀屋桥的大阪天空大酒店,夏美则已在北天满租了公寓。

    “大阪的夜晚,其实现在才要开始。”雪穗望着车窗外说。

    “是呀。大阪不缺玩的地方,我以前也玩得很凶。”

    夏美说完,便听到雪穗轻笑一声,道:“人在这边,讲起话来就会变回大阪口音呢。”

    “啊,对不起,一时没注意……”

    “没关系,这里是大阪啊。我到这里来的时候,也跟着说大阪话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觉得这样很棒。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雪穗微笑。

    不久她们便抵达酒店,雪穗在大门口下车。

    “社长,明天要请你多关照了。”

    “嗯,今晚要是有急事,就打我的手机。”

    “好的,我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“夏美,”雪穗伸出右手,“胜负从现在才开始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夏美回答后,握住雪穗的手。

    13

    时钟的指针走过十二点,正以为今天不会再有客人的时候,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。一个身穿深灰色外套、六十出头的男子,慢步走了进来。

    看清来人,桐原弥生子堆出的笑容陡然消失,她轻轻地叹了口气:“原来是笹垣先生啊,我还以为财神爷上门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什么话啊,我不是财神爷吗?”笹垣自行把围巾和大衣挂在墙上。在可以挤上十个人的L形吧台居中坐下。他在大衣下穿着一件磨损严重的咖啡色西服,从警察的岗位退下来后,他的风格还是没变。

    弥生子在他面前放了玻璃杯,打开啤酒瓶盖帮他倒酒。她知道他在这里只喝啤酒。

    笹垣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,伸手去拿弥生子端出来的简陋下酒菜。“生意怎么样啊?年末的旺季就快到了啊。”

    “你都看到啦,我这里从好几年前泡沫经济起就已经破灭了。应该说,泡沫经济从来没在我这里起过泡沫。”

    弥生子又拿出一个玻璃杯,为自己倒了啤酒,也不向笹垣打声招呼,一口气就喝掉半杯。

    “你喝酒还是这么爽快。”笹垣伸手拿起啤酒瓶,帮她倒满。

    “谢谢。”弥生子点头致意,“这是我唯一的乐趣。”

    “弥生子太太,你这家店开多少年了?”

    “嗯,多少年啦?”她扳着手指,“十四年吧……对,没错,明年二月就十四年了。”

    “还挺能撑嘛,你还是最适合做这一行,嗯?”

    “哈哈!”她笑了,“也许吧,以前的咖啡馆三年就倒了。”

    “当铺的工作你也从来不帮忙吧?”

    “对呀,那是我最讨厌的工作,和我的个性完全不合。”

    即使如此,她还是做了将近十三年的当铺老板娘,虽然她认为那是自己一生最大的错误。如果没嫁给桐原,继续在北新地的酒吧工作,现在不知已掌管多大的店了。

    丈夫洋介遭人杀害后,当铺暂时由松浦管理,但不久家族便召开了会议,当铺改由洋介的堂弟主事。原本桐原家世代经营当铺,由亲戚联合成立了好几家店。所以洋介身故后,弥生子也不能为所欲为。

    没多久,松浦便辞掉店里的工作。据接手的新老板、洋介的堂弟说,松浦盗用了店里不少钱,但数字方面弥生子根本不懂。事实上,她对此毫不关心。

    弥生子把房子和店面让给堂弟,利用那笔钱在上本町开了一家咖啡馆。那时她打错了算盘,原来桐原当铺的土地是在洋介的哥哥名下,并非洋介所有,即土地是借来的。这事弥生子全然不知。

    咖啡馆刚开张时相当顺利,但过了半年客人便开始减少,后来更是每况愈下,原因不明。弥生子试着更新品种、改变店内装潢,生意仍然愈见低落,不得已只好削减人工开支,却导致服务质量降低,客人更是不肯上门。最后,不到三年便关张了。那时,做酒吧小姐时的朋友说天王寺有家小吃店,问她愿不愿盘下来。条件很好,既不需要权利金,装潢设备也都是现成的。她立刻答应了,就是现在这家店。这十四年来,弥生子的生活全靠这家店支撑。一想到若没有这家店,即使是现在,她仍怕得汗毛直竖。只不过,她这家店刚开张,“太空侵略者”便风靡全国,客人争先恐后地进咖啡馆都不是为了喝咖啡,而是为了玩游戏,那时她正因为关了那家咖啡馆而后悔得捶胸顿足。

    “你儿子怎么样了?还是没消息吗?”笹垣问。

    弥生子的嘴角垂了下来,摇摇头:“我已经死心了。”

    “今年多大啦?正好三十?”

    “天知道,我都忘了。”

    笹垣从弥生子开店的第四年起便偶尔来访。他本是负责侦办洋介命案的警察,但他几乎不曾提起那件案子,只是每次一定会问起亮司。

    亮司在桐原当铺一直住到初中毕业。弥生子那时满脑子都是咖啡馆的生意,不必照顾儿子似是帮了她大忙。

    大约在弥生子开始经营这家店的同时,亮司离开了桐原当铺。他们并没有就此展开母子相依为命的温馨生活。她必须陪喝醉的客人直到半夜,接着倒头大睡。起床时总是过了中午时分,简单吃点东西,洗个澡化了妆后,便得准备开店。她从来没有为儿子做过一次早餐,晚餐也几乎都是外卖。就连母子碰面的时间,一天可能都不到一小时。

    后来,亮司外宿的情况越来越频繁。问他住哪里,只得到含糊不清的回答。但学校或警察从未找上门来说亮司惹了麻烦,弥生子也就没有放在心上。她应付每天的生活就已疲惫不堪。

    高中毕业典礼那天早上,亮司照常准备出门。难得在早上醒来的弥生子,在被窝里目送他。

    平时总是默默离家的他,那天却在门口回头,对弥生子说:“我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嗯,路上小心。”睡得昏昏沉沉的她回答。

    这成为他们母子最后一次对话。好几个小时后,弥生子才发现梳妆台上的便条,纸上只写着“我不会回来了”。一如他的留言,他再未露面。

    若真要找他,当然不至于无从找起,但弥生子并没有积极去找。尽管寂寞,她心里也觉得这样的局面事出有因。她深知自己从未尽过母亲应尽的责任,也明白亮司并不把自己当母亲。

    弥生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生缺乏母性。当初生下亮司并不是因为想要孩子,唯一的原因是她没有理由堕胎。她嫁给洋介,也是因为以为从此不必工作就有好日子。然而,妻子与母亲的角色远比她当初预料的枯燥乏味。她想当的不是妻子或母亲,她希望自己永远只是女人。

    亮司离家后三个月左右,她和一个经营进口杂货的男子有了私情。他让弥生子寂寞的心灵得到慰藉,实现了她再做女人的愿望。

    他们大约同居了两年,分手的原因是男人必须回他本来的家。他已婚,家安在埽市。

    此后,她和好几个男子交往、分手,现茌仍是孤家寡人。生活很轻松,有时却感到寂寞难耐。这样的夜晚,她便会想起亮司。但她不准自己兴起想见他的念头,她知道自己没有那种资格。

    笹垣叼起根七星,弥生子迅速拿起打火机,帮他点着。

    “哎,多少年了,从你老公被杀?”笹垣抽着烟问。

    “二十年吧……”

    “仔细算是十九年,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。笹垣先生退休了,我也变成了老太婆。”

    “都过了这么久,怎么样,有些事情应该可以说了吧?”

    “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“我是说,有些事那时不能说,现在可以了。”

    弥生子淡淡一笑,拿出自己的烟,点着火,朝着熏黄的天花板吐出细细的灰烟。“你这说法真奇怪,我可什么都没有隐瞒。”

    “嗯?我倒是有很多地方想不通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放不下那个案子?真有耐性。”弥生子用指尖夹着烟,轻轻倚着身后的柜子。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音乐。

    “案发当天,你说和松浦、亮司三人在家。真的吗?”

    “是啊。”弥生子拿起烟灰缸,将烟灰抖落,“笹垣先生对此不是已经查得快烂了吗?”

    “查是查了,但是能具体证明的,只有松浦的不在场证明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说人是我杀的?”弥生子从鼻子里喷出烟。

    “不,你应该跟他在一起。我怀疑的是你们三个人在一起这一点,事实上,是你和松浦在一起,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笹垣先生,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和松浦有一腿。”笹垣喝光玻璃杯里的啤酒,示意她不必帮他,他自己倒起酒来。“不必再隐瞒了吧?已经过去了。事到如今,没有人会说三道四了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才问过去的事,要做什么?”

    “不做什么,只是想把事情想通。命案发生时,去当铺的客人说门上了锁。对此,松浦的说法是他进了保险库,而你和儿子在看电视。但这不是事实,其实你和松浦在里面房间的床上,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你说呢?”

    “我说中了。”笹垣坏笑着喝起啤酒。

    弥生子不慌不忙地继续抽烟。看着飘荡的烟,思绪也跟着飘忽起来。

    她对松浦勇并没有多少感情,只是每天无所事事,心里焦急,生怕再这样下去,自己将不再是女人了。所以当松浦追求时,她便索性接受了。他一定也是看穿了她的空虚,才找上了她。

    “你儿子在二楼吗?”笹垣问。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“我是说亮司,你和松浦在一楼后面的房间,当时那孩子在二楼吗?你们担心他突然闯进来,才把楼梯门加挂的锁锁上。”

    “加挂的锁?”话说出口后,弥生子才用力点头,“不错,听你这么一说,我想起楼梯的门上的确加挂了一道锁。不愧是警察,记得这么清楚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样?那时亮司在二楼吧?但是,为了隐瞒你跟松浦的关系,你们决定对外宣称他和你们在一起。是不是这样?”

    “你要这么想就随你吧,我什么都不会说的。”弥生子在烟灰缸里摁熄烟蒂,“再开一瓶吗?”

    “好,开吧。”

    笹垣就着花生喝起第二瓶啤酒,弥生子也陪他共饮。一时间,两人默默无言。弥生子回想起当时的情形。一切正如笹垣所说,命案发生时,她与松浦好事方酣,亮司在二楼,楼梯的门上了锁。

    但是——当警察问起不在场证明时,最好说亮司也在一起——这是松浦提议的,这样警察才不会胡乱猜测。商量的结果,决定说那时弥生子和亮司在看电视,看的是一出锁定男孩观众的科幻剧。节目内容在当时亮司订阅的少年杂志里有相当详细的介绍,弥生子和亮司看杂志记住了节目的内容。

    “宫崎不知道会怎么样。”笹垣突然冒出一句。

    “宫崎?”

    “宫崎勤。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弥生子拨动长发,感觉手上缠着落发,一看原来是白发缠在中指上。她悄悄让头发掉落在地上,不让笹垣发现。“死刑吧,那种坏蛋。”

    “几天前的报纸上报道了公开判决的结果。好像是说犯案前三个月,他敬爱的爷爷死了,失去了心灵支柱什么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算什么,要是每个人这样就要去杀人,那还得了?”弥生子又点起一根烟。

    一九八八年至一九八九年间,琦玉和东京接连有四名幼女遇害。弥生子看新闻得知这桩“连续诱拐幼女命案”正在审理中。辩方凭精神鉴定的结果提出反证,但对于专挑幼女下手的心态,她并不感到诧异。她早就知道具有这种变态心理的男子不在少数。

    “如果能早点知道那件事就好了。”笹垣低声说。

    “哪件?”

    “你老公的兴趣。”

    弥生子想笑,脸颊却怪异地抽筋了。她这才明白,笹垣原来是为了引出这个话题,才提起宫崎勤。“那件事能有什么帮助吗?”她问。

    “何止是帮助,要是案发时就知道,调查方向就会有一百八十度的改变。”

    “哦,这样啊。”弥生子吐了一口烟,“可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是啊,那时当然说不出口。”

    “可不!”

    “也不能怪你,”笹垣伸手贴住额头,“结果这一耗就是十九年。”

    弥生子强忍住没有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。笹垣心里恐怕藏了什么秘密,但事到如今,她也不想知道。接着又是一阵沉默。当第二瓶啤酒剩下三分之一时,笹垣站起来:“那我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你这么冷的天还来,想到了再来坐坐。”

    “好,我下次再来。”笹垣付了账,穿上外套,围上棕色围巾,“虽然早了点,不过祝你新年快乐。”

    “新年快乐!”弥生子露出愉悦的笑容。

    笹垣握住旧木门的门把,却又回头:“他真的在二楼吗?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亮司,他真的一直在二楼吗?”

    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没什么,打扰了。”笹垣开门离去。

    弥生子望着门半晌,在身旁的椅子坐下来。身上起的鸡皮疙瘩并不仅仅因外面渗进来的冷风。

    “小亮好像又出去了。”松浦的声音在耳际响起。他压在弥生子身上,鬓边冒着汗水。

    松浦是听到有人踩着屋瓦的声音才这么说的。弥生子也早就知道,亮司常从窗户爬到屋外,沿着屋顶跑出去。但她从来没有就此事对亮司说过什么,他不在家,她才方便与情郎幽会。

    那天也是一样。他回来的时候,瓦片发出轻微的声响。但是……

    那又怎么样?又能说亮司做了什么呢?

    14

    店门口有圣诞老人发送卡片,店内持续播放着改编为古典曲风的圣诞歌曲。圣诞节、年底再加上开业优惠等因素交互作用,店内挤得水泄不通。放眼望去,来客几乎都是年轻女子,笹垣想,真像是成群昆虫围绕着花朵。

    筱冢雪穗经营的“R&Y”大阪一店今天盛大开业。这里和东京的店面不同,“R&Y”占了整栋大楼,卖场里不仅有服装,还有饰品、包与鞋子的专卖楼层。笸垣不懂,但据说店内全是高档名牌。社会上各处正饱受泡沫经济破灭之苦,这里却采取反其道而行的营销手法。

    一楼通往二楼的扶梯旁有个喝咖啡的空间,顾客可在此休息片刻。一个小时前,笹垣便坐在靠边的桌旁俯瞰一楼。天黑后客流丝毫未见减少。他也排了很久的队才得以进入,现在入口依然大排长龙。生怕遭店员白眼,笹垣点了第二杯咖啡。

    和他隔桌相对而坐的是一对年轻人。在旁人看来,应该是一对年轻夫妻和其中一位的父亲。年轻男子小声对他说:“还是没有现身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笹垣微微点头,眼睛仍望着楼下。

    这对年轻人都是大阪警察本部的警官,男方还是搜查一科的。笹垣看看钟,营业时间即将结束。“现在还不知道。”他喃喃自语。

    他们在这里等的自然是桐原亮司。一旦发现他,便要立刻捉拿。现阶段尚无法逮捕,但必须先将他拘押。已从警察岗位退休的笸垣对他了解至深,来此协助办案,这是搜查一科科长古贺安排的。

    桐原涉嫌谋杀。

    当笹垣在筱冢家看到仙人掌盆栽里的玻璃碎片,一个念头便从他脑海里闪过,那便是松浦勇失踪时的打扮。有好几个人供称“他经常戴着绿色镜片的雷朋太阳镜”。

    笹垣托古贺调查玻璃碎片。他的直觉是正确的,那的确是雷朋的镜片,而且上面残留的一小块指纹,也与从松浦房间采得的本人指纹极为近似,一致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八。

    盆栽里为何会有松浦的太阳镜碎片?依照推测,应该是仙人掌原主人唐泽礼子将土放进花盆时,镜片便已混在土中。那么,那些土又来自何方?如果不是购买园艺专用土壤,采用自家庭院的土当是最合理的推测。

    但要采掘唐泽家的庭院需要搜查证。光靠如此薄弱的证据,实在难以判断应否作出如此大胆的决定。最后,搜查一科科长古贺毅然同意。目前唐泽家无人居住虽是一大因素,但笹垣解释为古贺相信退休老警察的执著。

    搜索于昨日进行。唐泽家庭院最靠墙处有裸露的土壤。搜查老手几乎毫不犹豫地从彼处动手挖掘。

    开挖约两个小时后,发现了一具白骨。尸身上衣物全无,已死亡七八年。大阪府警已寻求科学搜查研究所协助确认死者身份。方法有好几种,至少要证明是否为松浦勇应该不难。

    笹垣确信死者便是松浦,因为他得知白骨的右手小指上戴着一只白金戒指。松浦手上戴着那只戒指的模样,回想起来如在昨日。

    而且尸体右手上还握有另一项证据——化为白骨的手指上缠着几根人类毛发,推测应是打斗之际,从对方头上扯断。

    问题是能否判断那是桐原亮司的头发。一般情况下,可依毛发的颜色、光泽、软硬、粗细、髓质指数、黑色素颗粒的分布状态、血型等要素辨识毛发的所有人。但这次发现的毛发掉落于多年前,能得出何种程度的判断尚不得而知,但古贺对此早已作好准备。

    “要是真的不行,就拜托科学警察研究所。”他这么说。

    古贺打算进行DNA鉴定。用DNA的排列异同进行身份辨识的方法,近一两年已在几起案件中应用。警察厅计划在未来四年内将此系统导入全国各级警政部门,但目前仍由科学警察研究所独家包办。

    笹垣不得不承认时代变了。当铺命案已过去十九年,岁月让一切都变了样,连办案手法也不例外。但关键在于找出桐原亮司。如果无法逮捕他,空有证据也毫无意义。

    笹垣提议对筱冢雪穗展开监视,因为虾虎鱼就在枪虾身边。他至今仍如此坚信。

    “雪穗精品店开业当天,桐原一定会现身。在大阪开店对他们两人有特殊意义,再说,雪穗在东京也有店要照顾,不能常来大阪,他们一定不会错过开业之日。”笹垣向古贺极力主张。

    古贺认同了这位退休警察的意见。今天从开店起,便由好几组调查人员轮番上阵,且不时更换地点,持续监视“R&Y”。笹垣一早便与调查人员同行,约一个小时前,他还待在对面的咖啡馆。但桐原完全没有现身的迹象,他便来到店里。

    “桐原现在还用秋吉雄一这个名字吗?”年轻警察低声问道。

    “不知道,可能已经改了。”回话后,笹垣想着不相关的另一件事——秋吉雄一这个假名。他一直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,终于在不久前弄清了原委。

    这个名字是他从少年时代的菊池文彦口中听说的。菊池文彦因强暴案遭到警方怀疑,是桐原亮司的证词还他清白。但是,当初为什么他会遭到怀疑呢?

    因为有人向警方报告,现场遗落的钥匙圈为菊池文彦所有。菊池说,那个“叛徒”就叫秋吉雄一。

    桐原为什么选这个名字作为假名?个中原因恐怕只有问他本人才知道,但笹垣自有看法。

    桐原多半自知自己的生存建立在背叛一切的基础上,他才带着几分自虐的想法,自称秋吉雄一。但事到如今,这些都不重要了。

    桐原陷害菊池的理由,笹垣可说有全盘解开的把握。菊池手中的那张照片对桐原极为不利。据说照片里拍到桐原弥生子与松浦勇幽会的情景。若菊池将照片拿给警方,会造成什么影响?调查可能因此重新展开。桐原担心失去命案当天的不在场证明,既然弥生子与松浦忙于私会,那么桐原便是一人独处。从客观的角度考虑,警方不可能怀疑当时还是小学生的他,但他仍希望隐瞒此事。

    昨晚和桐原弥生子碰面后,笹垣更加相信自己的推理。那天,桐原亮司独自待在二楼,但他并非一直待在那里。在那片住宅密集的区域,正如小偷能轻易由二楼入内行窃一般,要从二楼外出实在不难。亮司自屋顶攀缘而下,又循原路返回。

    其间他做了什么?

    店内开始播放营业即将结束的广播,人潮随即改变了流向。

    “看来是不行了。”男警察说,女警也带着抑郁的表情环顾四周。

    警方拟定的步骤,是若未发现桐原亮司,今日便要侦讯筱冢雪穗。但笸垣反对这么做,他不认为雪穗会透露任何有助于案情大白的信息。她必定会露出足以骗过任何人的惊讶表情,说:“我娘家院子里发现白骨?实在令人难以置信。这怎么回事?”她这么搪塞,警方怎么办?七年前松浦遇害时正值新年,唐泽礼子应邀前往雪穗家,这一点已得到高宫诚的证明。但是,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雪穗与桐原间有所关联。

    “笹垣先生,你看……”女警悄悄指了指。

    往那个方向一看,笹垣不禁瞪大了眼睛。雪穗正缓步在店里走动,她穿着一袭纯白套装,脸上露出堪称完美的微笑。那已超越了美貌,是她身上的光芒,瞬间吸引了四周的客人和店员的目光。有人在经过后还回头观望,有人看着她窃窃私语,还有人憧憬地望着她。

    “真是女王。”年轻警察低声说。

    然而,在笹垣眼里,女王般的雪穗却和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身影叠在一起:在那间老旧公寓遇到的她,那个对一切无所依恃、不肯打开心扉的女孩。

    “如果能早点知道那件事……”昨晚他向弥生子说的那句话又在他脑中回响。

    弥生子是在五年前向他提起那件事的,当时她醉得相当厉害。正因如此,才会毫不隐瞒。

    “现在我才敢说,我老公那方面根本就不行。其实,他本来不是那样,是后来慢慢变了。他不碰女人,却去碰那些……要怎么说?走偏锋。那叫恋童癖是不是?对小女孩有兴趣。还去向有门路的人买了一大堆那类怪照片。那些照片?他一死,我马上就处理掉了,这还用说吗?”

    她接下来的话更令笹垣惊愕。

    “有一次,松浦跟我说过一件很奇怪的事。他说,老板好像在买小女孩。我问他买小女孩是什么意思,他告诉我,就是出钱叫年龄很小的小女孩跟他上床。我吓了一跳,说竟然有那种店。松浦笑我,说老板娘以前分明是那一行出身的,却什么都不知道,这年头,父母都靠卖女儿来过日子了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些,笹垣脑海里刮起了一阵风暴,一切思绪都混乱了。但在风暴过后,过去漆黑一片的东西,如今如拨云见日般清晰可见。

    弥生子还没有说完:“不久,我老公开始做些莫名其妙的事。跑去问认识的律师,要领养别人的孩子当养女要办哪些手续?当我拿这件事质问他,他就大发脾气,说跟我无关。这样还不够,还说要跟我离婚。我想,那时他的脑袋大概就有问题了。”

    笹垣认为,这是关键所在。

    桐原洋介经常前往西本母女的公寓,目的并不在于西本文代,他看上的是西本雪穗。想必他曾多次买过她的身体,那老公寓里的房间便是用来进行这种丑恶交易的地方。

    这时,笹垣理所当然产生了一个疑问:嫖客是否只有桐原洋介一人?

    死于车祸的寺崎忠夫又如何?专案组将他视为西本文代的情人,但没人能够断定寺崎没有与桐原洋介相同的癖好。

    遗憾的是如今这些都无法证明了。即使当时尚另有嫖客,也已无从追查。

    能够确定的只有桐原洋介。

    桐原洋介的一百万元,果真是向西本文代提出的交易金额,但那笔钱不是要她当情妇,而是领养她女儿的代价。想必是在数度买春后,他希望将她女儿据为己有。

    洋介离开后,文代独自在公园荡秋千。她心里有什么样的思绪在摇摆呢?

    洋介和文代谈完后,便前往图书馆,迎接俘获了自己的心的美少女。

    接下来的经过,笹垣能够在脑海里清楚地复原:桐原洋介带着女孩进入那栋大楼。女孩曾经抵抗吗?笹垣推测可能没有。洋介一定是这样对她说的:我已经付了一百万给你妈妈……

    连要想象在那个尘埃遍布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都令人厌恶。然而,如果有人看到那副光景又当如何?

    笹垣不相信亮司当时是在通风管中玩耍,从自家二楼离开的他应是走向图书馆。他可能经常这样和雪穗碰面,向她展示自己拿手的剪纸。唯有那家图书馆,才是他们两颗幼小心灵的休憩之所。

    但那天,亮司却在图书馆旁看到了奇异的景象:父亲和雪穗走在一起。他尾随他们进了那栋大楼。他们在里面做什么?男孩感觉到一股无法形容的不安。要窥伺他们只有一个办法,他不假思索地爬进通风管。于是,他可能看到了最不堪的一幕。

    那一瞬间,在男孩心中,父亲只是一头丑恶的野兽。他的肉体一定被悲伤与憎恶支配了。至今,笹垣仍记得桐原洋介所受的伤,那也是男孩心头的伤。

    杀了父亲后,亮司让雪穗先行逃走。在门后堆放砖块,应该是小孩子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做法,希望借此多少延迟命案被发现的时间。随后,他再度钻进通风管。一想到他是抱着何种心情在通风管中爬行,笹垣心如刀割。

    事后,他们两人如何协调约定不得而知。笹垣推测,多半没有协调约定这回事,他们只是想保护自己的灵魂。结果,雪穗从不以真面目示人,亮司则至今仍在黑暗的通风管中徘徊。

    亮司杀松浦的直接动机,应该是因为松浦握有他的不在场证明的秘密。松浦或许是在机缘巧合下发现亮司可能犯下弑父之罪,他极可能向亮司暗示此事,要挟他参与那次仿冒游戏软件的行动。

    但笹垣认为亮司杀松浦还有一个动机。因为没人能够断定桐原洋介的恋童癖不是肇始于弥生子的红杏出墙。在那个二楼的密室中,亮司必然被迫无数次见识母亲与松浦间的丑态。都是那个男人害我的父母发了狂——他如此认定毫不为奇。

    “笹垣先生,我们走吧。”

    警察的招呼声让笹垣回过神来,四下一看,咖啡馆里已没有其他客人了。没有出现……

    心里感到一阵失落。笸垣觉得,如果今天没有在这里找到桐原,恐怕就再也抓不到他了,但总不能赖在这里不走。走吧,他无奈地支撑起沉重的身躯。

    走出咖啡馆,三人一同搭上扶梯。客人三三两两离去。店员们似乎为开业第一天的优惠活动圆满落幕而心满意足。在店面发卡片的圣诞老人正搭乘上行的扶梯,他看来也带着一身愉快的疲惫。

    下了扶梯,笹垣扫视店内一周,不见雪穗的踪影,此时她怕已开始计算今天的营业额了吧。

    “辛苦了。”走出店门前,男警察悄声说。

    “哪里。”笹垣说着,微微点头。以后就只能交给他们了,交给年轻的一辈。

    笹垣和其他客人一起离开商店。假扮情侣的警察迅速离开,走向在其他地点监视的同事。也许接下来他们便要去找雪穗问话。

    笹垣拉拢外套,迈开脚步。走在他前面的是一对母女,她们似乎也刚从“R&Y”出来。

    “收到一个很棒的礼物,回去要给爸爸看哦。”母亲对孩子说道。

    “好。”点头回答的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,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,正轻飘飘地晃动。一瞬间,笹垣圆睁双眼。

    女孩拿着一张红色的纸,剪成一只漂亮的麋鹿轮廓。

    “这个……这从哪里来?”笹垣从身后抓住小女孩的手。

    母亲露出恐惧的神情,想保护自己的女儿。“有、有什么事?”

    小女孩似乎随时会放声大哭,路过的行人无不侧目。

    “啊!对不起。请问……这是哪里来的?”笹垣指着小女孩手里的剪纸。

    “哪里来的……送的。”

    “哪里送的?”

    “店里。”

    “店里谁送的?”

    “圣诞老公公。”小女孩回答。

    笹垣立刻转身,不顾因寒气而疼痛的膝盖,全力狂奔。

    店门已经开始关闭,警察们还在附近没有离开。他们看到笹垣的模样,都变了脸色。“怎么?”其中一人问道。

    “圣诞老人!”笹垣大喊,“就是他!”

    警察们立刻醒悟,强行打开正要关上的玻璃门,闯入店内,无视阻止他们的店员,踩着停止运作的扶梯往上冲。

    笹垣原本准备跟在他们身后冲进去,但脑子里随即冒出一个念头。他拐进建筑物旁的小巷。

    真蠢!我真是太蠢了!我追踪他多少年了?他不总是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守护雪穗吗?

    绕到建筑物后面,笹垣看到一道装设了铁质扶手的楼梯,上方有一扇门。他爬上楼梯,打开门。

    眼前站着一个男子,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。对方似乎也因为突然有人出现而大吃一惊。

    这真是一段奇异的时间,笹垣立刻明白眼前这人就是桐原亮司。但他纹丝不动,也没出声,大脑的一角在冷静地判断:这家伙也在想我是谁。

    然而,这段时间大概连一秒钟都不到。那人一个转身,朝反方向疾奔。

    “站住!”笹垣紧迫不舍。

    穿过走廊就是卖场。警察们的身影出现了,桐原在陈列着箱包的货架间全力冲刺。“就是他!”笹垣大喊。

    警察们一齐上前追赶。这里是二楼,桐原正跑向业已停止的扶梯,笹垣相信他已无法脱身。

    但桐原并没有跑上扶梯,而是停下脚步,毫不迟疑地翻身跳往一楼。

    耳边传来店员的尖叫,巨大的声响接踵而至,好像撞坏了什么东西。警察们沿扶梯飞奔而下。

    笹垣也到达扶梯。心脏快吃不消了,他按着疼痛的胸口,缓缓下楼。

    巨大的圣诞树已倒下,旁边就是桐原亮司。他整个人呈大字形,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有一名警察靠近,想拉他起来,但随即停止动作,回头望向笹垣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笹垣问。对方没有回答。笹垣走近,想让桐原的脸部朝上。这时,尖叫声再度响起。

    有东西扎在桐原胸口,由于鲜血涌出难以辨识,但笹垣一看便知。那是桐原视若珍宝的剪刀,那把改变他人生的剪刀!

    “快送医院!”有人喊道,奔跑的脚步声再度传来。笹垣明白这些都是徒劳,他早已看惯尸体了。

    忽觉周围有人,笹垣抬起头来。雪穗就站在身边,如雪般白皙的脸庞正俯向桐原。

    “这人……是谁?”笹垣看着她的眼睛。

    雪穗像人偶般面无表情。她冰冷地回答:“我不知道。雇用临时工都由店长全权负责。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一个年轻女子便从旁出现。她脸色铁青,用微弱的声音说:“我是店长滨本。”

    警察们开始采取行动。有人采取保护现场的措施,有人准备对店长展开侦讯,还有人搭着笹垣的肩,请他离开尸体。

    笹垣脚步蹒跚地走出警察的圈子。只见雪穗正沿扶梯上楼,背影犹如白色的幽灵。

    她一次都没有回头。

    (全文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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